兄弟
2013/11/28
文/少過
進了醫院大門，英俊慢下腳步，大門右側有個往急診室的指標。他遲疑了一下，在大廳的椅子上坐下。
大廳裡門庭若市，有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走的，有被攙扶著走路的，有行色匆匆而過的，有幾個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穿梭其間。很少到大醫院的英俊沒想到生病的人有這麼多，他來回打量著經過大廳的人潮，試著忘了來醫院的目的。
來醫院之前，妻對他說：「媽已經打了兩次電話來，問你什麼時候過去，我對她說你在客戶那裡，還沒回來。」
他望著妻，沒說話。
「你忘得了過去嗎？」妻說。
是啊，忘得了嗎？
英俊記得弟弟堅決要拆夥時說的話:
「跟你說了多少遍了，不能固守現有的客戶。市場那麼大，為什麼不擴大規模，把生意做大？你這樣保守，我沒法和你共事。人各有志嘛，我們就拆開，各人發展各人的。」
那是父親往生不到兩年的時候，雖然母親苦苦相勸，弟弟還是堅持要拆夥，不久，只好依了他的意思把工廠折價，依40/60的股份分了家產。弟弟選擇另擇場地，重新設廠。看了弟弟準備租用的廠房，英俊勸他一開始不必租這麼大的廠房，租金和水電等費用會變成負擔，弟弟有點不屑地說:
「大哥，你的志向和我的不同，我看的是三五年後的需求，廠房大才有腹地可發展。看吧，我一定要一展鴻圖。」
這個廠是父親創立的，幾十年的慘澹經營，漸漸有了規模，兩兄弟和兩個妹妹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。英俊從小愛摸東摸西，在學校裡只有勞作和美術成績較好，一直徘徊在後段班，課餘時間父親安排他去補習，把落後的功課補回來，英俊卻常翹課待在廠裡，和廠裡的工人一起做工。父親後來也就不再堅持，依了英俊的興趣，讓他國中畢業後就在廠裡從模具學徒做起。弟弟相反，成績好，也愛念書，就一路念到大學。
「阿俊，這些年雖然生意不錯，但靠的大都是老客戶，不增加新客戶是不行的。阿爸年紀也大了，沒法再跑業務，你弟弟這幾年在外頭上班也不如意，前幾天我和他談過，是不是回來負責業務，兄弟倆合作把生意做大。他今天打電話告訴我有這個意願，你的意思呢?」
模具的好壞關係著產品的品質和成本，是廠裡最重要的單位。英俊一直在模具部，當兵前已是技術純熟的模具師，退役後，有感於傳統的模具師傅都須有相當的經驗，因此培養不易，要的工資也高，看到很多廠已經使用電腦設計模具，可以把模具的零件分拆精密加工，再把零件組裝就是精準的模具了，成本低，精度也高，是未來的發展方向，因此英俊決定進修，考上了高工。畢業之後，他把廠裡的模具部做了一番改革，使得工廠的產品品質大幅提升，生產效率也跟著提升不少。
弟弟加入工廠後，經營策略和大哥不一樣，弟弟的業務能力不錯，新增了不少新客戶，但是價錢偏低，獲利相對減少，兄弟倆為此爭執不休。弟弟說了:
「薄利多銷嘛！先把生意做大，有經濟規模以後，獲利就會提升。」
「但是你接的訂單價錢太低了，你要求生產部把材料和公差等級降低來降低成本是行不通的。沒有品質，客戶遲早會跑掉的。」
這是父親往生前兩年的事，那時父親已疾病纏身，對於兄弟倆經營方針的爭執，雖然他贊同大哥的想法，但業務在弟弟手上，父親也無能為力。
父親往生不到兩年，兄弟就分家了。
父親在世時，把兄弟倆叫到床邊，對他們說:
「你大哥從十六、七歲就在工廠裡幫忙，這些年工廠業務的成長是他盡心盡力努力的結果，英豪，你不能忘記這個事實。你在念書的時候，你大哥在廠裡幫忙；你在外頭上班，大哥還是在廠裡工作。你們兩人對這個家、這個廠的貢獻不同，雖然都是我的兒子，但是家產的分配得有個區別。」
父親分百分之六十的工廠股份給大哥，弟弟分得另外的百分之四十。弟弟有些不情願，但也沒說什麼。
弟弟新廠開張時，英俊還替他張羅，忙了好些天，兄弟仍有互動。直到有一天，那個來往了十五年的老客戶打電話給英俊時，才發覺弟弟已經變了樣。客戶說:
「你弟弟昨天送來的報價單，每一項都比你的價錢低5%。和你父親一、二十年的交情，我沒有轉單的想法，何況你的品質和交期一直很穩定。你弟弟自己開了廠以後，來過一兩次，我還勸他生財要和氣，不要搶自家人的生意，想不到他昨天自己把報價單送了過來。」
接著英俊又發現弟弟向他好幾個客戶報了價，其中有人打電話給英俊，說:
「價錢當然很重要，但是要留住客戶，品質更重要。我聽說你弟弟廠裡的產品退貨率很高，雖然他報的價錢比你的低，但是只要你維持合理的價錢，我會支持你的。」
弟弟不遵守分家時「各自發展，不搶彼此客戶」的承諾。英俊打了電話，弟弟回說:
「有競爭才有進步嘛！」
有一天母親對英俊說:
「你弟弟擴充太快，費用高，接單好像也不是很順利，昨天他在廠裡對模具師傅破口大罵，好像是因為品質不好，被他最大的客戶退了貨，擔心這個客戶會跑掉。」
英俊陸續接到客戶重新報價的要求，顯然他們也是收到了弟弟低價搶單的報價。英俊先是氣憤，接著沮喪起來，做生意有必要翻臉無情到這個地步嗎？
讓英俊抓狂的是，有一天他廠裡的模具部課長來找他，對他說:
「總經理，有件事想和你說一下。」
「什麼事?你說吧。」
「總經理……」
「說啊！」
「我是總經理一手栽培起來的，而且我也很喜歡在這裡工作……」課長停頓在這裡。
「陳課長，你接著說。」
「……，是這樣的，我接到好幾次電話，還約我在外面見面，我告訴他，我是不可能離開總經理的。」
「他是誰？」
「是總經理的弟弟。」
這消息有如五雷轟頂，打得英俊眼前直冒金星。怎麼可能?再惡劣也不能來挖我的人啊！這哪是兄弟，比仇人還狠啊！
「總經理，請你了解一下，他好像有連絡我底下的兩個組長……。」
英俊把自己沉澱下來，決定選擇沉默，生意的事就讓客戶來決定。
之後，英俊陸陸續續聽到同業的傳言，說弟弟的產品品質不佳，交期又不穩定，陸續掉了幾個大客戶。雖然低價策略讓他聲名大噪了一兩年，但做生意價錢不是唯一的條件，品質才是要件。
母親雖然傷心，不忍看見兄弟倆互相不往來，但兄弟倆經歷過這些事，哪有可能繼續保留兄弟的情分？
下午母親來電通知，弟弟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，情況緊急，正在醫院的急診室急救中，希望英俊過來看看弟弟。母親在電話中說:「他總是你弟弟啊！」
弟弟過去的無情作為傷透了他的心，心中有怨也有恨，但是這一刻，知道弟弟有生命危險時，兒時兄弟姊妹一起嬉戲的片段又回到腦中，兄弟一起打球、一起游泳的往事依然清晰，他答應母親到醫院看看。
英俊仍然坐在椅子上，耳邊響起父親往生前對他們兄弟的叮嚀:
「兄弟倆要團結才有力量，大哥要疼惜包容弟弟，弟弟要敬重大哥，家和萬事興啊！」
家和萬事興？弟弟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像電影情節一樣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浮現，這個人是我弟弟嗎？我們像是一家人嗎？
英俊慢慢抬起頭，站了起來，腳步卻不知道要往急診室走還是往回家的路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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