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觀點 / 優雅老後

母女

西華的妻子七個多月前往生。從發病到斷氣,不到一個鐘頭,她在昏迷中被救護車送往醫院,途中一句話都沒有,醫生說她得的是急性心肌梗塞。女兒沛沛接獲通知從花蓮趕回台北時,媽媽已斷了氣。
 
「媽,妳不可以走,不可以走,不可以……」沛沛哭倒在媽媽軀體上,傷心欲絕,「媽媽,為什麼要走?妳走了,誰接我回家?媽,媽媽……」
 
這是沛沛三年多以來第一次和媽媽見面,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見面。從小到大,沛沛是在媽媽綿綿無盡的愛的浸潤下成長的,沛沛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幸運、最幸福的女孩,直到三年前的夏初,媽媽烏青著臉對沛沛說:
 
「妳走吧,這個家已經沒有妳了。」
 
從來沒聽過媽媽用這麼冷的語氣對自己說話,這句話卻是媽媽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了。這三年多,媽媽拒絕和自己見面,也不接電話,後來爸爸的電話也只好背著媽媽打。就這樣,她真的從家裡消失了,好像這個家從來沒有她的存在一樣。她結婚的時候,爸爸是和媽媽吵了一架,才匆忙趕來參加的。
 
關鍵是在沛沛的丈夫一信。沛沛從來沒想過小說上老掉牙的故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
 
給媽媽守靈時,爸爸把沛沛這三年多寫給媽媽的信拿了出來。沛沛每周都會給媽媽寫封信,一整疊,有一百多封。
 
「爸,媽媽真的一封都沒看嗎?」
 
「前半年,收到妳的信,也不准我看,就撕了。後來,把我的勸聽了進去,沒撕,但也不願意看,我讀給她聽,她就打開電視。你曉得媽媽的性情,太好強了。我把信擺放在書房裡的櫃子上,她應該有看,只是不想讓我知道罷了。」
 
爸爸說:「沛,把信燒給媽媽吧,她一定很高興重新收到妳的信。」
 
沛沛把信一封一封打開,讀一遍,再丟到火爐裡。信紙沾著沛沛的淚水,在火爐裡發出滋滋的聲響。媽媽的臉浮現在火光中,臉色平靜,眼神慈祥。以前媽媽看她時總會流露的寵愛呢?怎麼不在她的眼神中了呢?媽,妳真的不要妳的沛沛了嗎?
 
「媽媽,我知道我傷透了妳的心,可是,媽媽,我好愛好愛妳,好想好想妳啊!」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
 
「親愛的媽媽,
 
大後天是妳的生日,Happy Birthday!
 
我模仿京都style的紙鶴折法,折了120隻紙鶴,今天快遞給妳。
 
媽,妳還記得京都style的紙鶴嗎?我高中畢業那年,我們全家參加京都遊,妳在神社裡看到紫色的紙鶴,折法和一般不同,妳在紙鶴前駐足了好一會兒,我把紙鶴的形狀速描,回家後依樣折了幾個給妳看,妳滿心歡喜,還把它們擺在書房裡。妳一向喜歡黑色和白色,為什麼紙鶴卻偏愛紫色?爸和我都好奇,記得當時妳說,也說不上來,直覺紙鶴應該紫色的,就像天空應該是藍色的一樣。
 
媽,這120隻紙鶴都是紫色的,都是妳的最愛,多麼希望媽媽看到這些紙鶴,也會聯想起妳最愛的沛沛……」
 
 
「親愛的媽媽,
 
聖誕節的氣氛在商店的擺飾和流轉其間的熟悉旋律中越來越濃了。我已經把那件黑色大衣和白色絨帽穿戴在身,走在充滿節慶氛圍的街道上,心裡十分感傷。
 
這件卡西米黑色大衣是在妳的堅持、爸和我的反對下買的,爸說價位太高不適合我這個大一生穿,但妳說這大衣質感好、設計溫馨,很配我們家沛沛的氣質,就買了。穿著這件大衣,以前妳擁抱我的那種感覺就回來了。媽,我好想妳,好想抱妳喔,為什麼仍然不接我的電話呢?......」
 
 
「親愛的媽媽,
 
昨天爸爸來看我,說媽媽血壓高,經常失眠,身體狀況不是很好。媽,讓我回去看妳、陪妳好嗎?
 
昨天晚上,我去廟裡求了平安符,今天快遞回家。這廟很旺,很靈的,平安符一定可以保佑媽媽早日康復的。
 
媽媽會經常失眠、血壓高,我知道是我惹出來的,可是妳是全天下我最摯愛的媽媽,如果可以,我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情,甚至付出生命,可是媽媽,我真的沒有辦法,沒有辦法……」
 
沛沛曾問爸爸為什麼媽媽這麼排斥一信。
 
爸爸說:「我覺得媽媽排斥的不是一信,而是他的家人。」
 
沛沛和一信是大學同學,在一個系際聯誼會認識,彼此留下不錯的印象,開始交往。沛沛家在台北,一信家在台南,而學校在台中,兩人都在學校附近租屋,課餘有較多時間相處,沛沛來不及向父母介紹一信,就不知不覺和一信陷入熱戀,那時沛沛念大二,而一信是大三。
 
父母第一次見一信是在台中,他們特地下台中,見過面後,爸爸對一信印象很好,直說是個誠懇有見識的孩子,媽媽也說他看起來是個好孩子,不過你們都還年輕,需要時間互相考驗。周末時,一信常陪沛沛回家,媽媽都會準備一桌一信和沛沛喜歡的菜,偶而也會帶他們去一信不熟的士林夜市,或預訂兩張沛沛喜歡的音樂會的票,等他們回台北。那是一段非常甜蜜的時光。
 
「爸,媽媽一開始是很喜歡一信的,不是嗎?」
 
「是啊,在家裡我們常會聊起他呢。」
 
「是什麼時候開始呢?媽媽為什麼會排斥一信?」
 
「記得那次我們給媽媽過生日嗎?一信提起他母親,媽媽才知道和她是校友,等一信說出他父母的名字時,她立刻愣住了,一臉驚恐,盯著一信的臉瞪了好一會兒,滿臉漲紅,離桌回房間,直到我們席散都沒有出來。從那天起,媽媽就整天悶悶不樂,不許我再提起一信。」
 
不久,一信畢業,接著入伍服役。一信畢業前半年是沛沛最痛苦的日子,她不知如何面對一信。沛沛答應媽媽離開一信,不再和一信交往。但是校園裡、附近的小店、電影院、書店……,每一處她去的地方都有她和一信的笑影和痕跡,怎能割捨?她沒法和一信四目交接,當一信現身,一臉哀傷,她迴身一轉而去時,眼眶已溢滿淚水。
 
「沛沛,我媽已經告訴我關於她、我爸和你媽之間的故事,我不願意把這段經歷說成恩怨,它已經是個故事了,那麼多年的故事了,為什麼還要妳和我來承擔?」
 
「故事?妳知道這個故事傷了我媽有多深嗎?三年,整整三年,我媽才走出它的陰影。這種澈骨銘心的痛,你能體會嗎?」
 
沛沛畢業後考上國家特考,被分發到花蓮工作。好像是命運的安排,兩年之後,一信也被公司派到花蓮當區域主管,他們在花蓮重逢了。
 
 
「親愛的媽媽,
 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 
和一信斷絶往來四年半,卻又在花蓮重逢應該是上天的安排。媽媽,我真的沒辦法,沒辦法……,媽,我真的愛他……」
 
 
「親愛的媽媽,
 
這是第116封信了,我肚子裡的baby下個月就要出生了,她一定會是妳最貼心的孫女。我已經和她講了好多好多次,告訴她外祖母會是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。我叨念妳如何寵愛我、妳和爸爸如何讓我一直在快樂中成長時,她偶而會踢踢我,好像有些吃醋呢。媽,多麼希望聽到妳教我怎樣順利的生下她……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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